今年初2月,一支草鴞巢區監測影片記錄到令人心碎的畫面,草鴞親鳥因多隻遊蕩犬突然出現驚嚇離巢,雛鳥被犬隻從草叢巢中咬出、發出微弱地叫聲,親鳥焦急地在一旁悲鳴,直至犬群離開後趕緊飛回巢中,卻只撿回一動也不動的雛鳥屍體,2日後親鳥帶著屍體棄巢離開。
台南市野生動物保育學會總幹事曾翌碩,從事草鴞救傷與研究約20年,在二仁溪高灘地做田野調查時記錄到這樁悲劇,該支影片於網路曝光後大量輿論延燒,台南市、高雄市等相關單位紛紛致電曾翌碩詢問事發位置。「我沒有義務要告知你們地點在哪裡,這是一個普遍現象,並不是特定現象。」他認為,處理單一個案沒辦法讓遊蕩犬侵擾野生動物問題有根本上的改變,這件事卻反應出公部門的心態:只想解決有問題的人與地點。
遊蕩犬攻擊並不是草鴞的唯一威脅,該事件卻像是草鴞生存困境下的縮影──悲劇不斷上演,尚未有根本的解方。
不是我去找草鴞,是草鴞找上門來
台語俗稱「猴面鷹」的東方草鴞,為國內一級瀕臨絕種保育類動物,是台灣目前唯一的地棲型貓頭鷹,更是台灣的特有亞種。牠們偏好棲息在地面的高草叢中而非森林,目前從嘉義、台南、高雄至屏東,至曾文溪與高屏溪等河流沿岸皆有紀錄。
由於是夜行性、隱蔽性高的猛禽,要研究相當不易。草鴞卻一而再、再而三出現在曾翌碩眼前,他笑稱:「牠找上門,就跟乩童附身是一樣概念。」這樣的形容不是浮誇,1997年,曾翌碩在唸書時就碰巧參與了全國首例第一筆草鴞資料收集,畢業後創辦台南市野生動物保育學會(以下簡稱學會)。學會普查各種台南在地稀有動物,但業務中他總是遇上草鴞,有民眾拾獲需救援的,或是派出所半夜在路燈下撿到送至學會等。
「大部分的野生動物研究都是這樣,剛好有一些機緣巧合,我比較幸運,對於草鴞碰觸的個案比較多。」而草鴞野外研究有大幅度進展的關鍵,是早期曾翌碩擔任研究助理時,參與孫元勳教授的機場鳥擊防制調查計畫,才有機會深入了解有如謎一般的草鴞。
「當時,我們發現機場鳥網*(注1)上有草鴞需要救援時非常震驚,欣喜若狂地覺得這非常重要,開始關注這件事情。」曾翌碩補充,365天豎立在機場的安全防護網,有機會發現難以捉摸的草鴞蹤跡,於是與林業及自然保育署合作,針對機場所救援的草鴞進行野放追蹤紀錄,逐步累積出草鴞的分布、行為、食性、繁殖育雛等研究資料,也讓曾翌碩與學會團隊累積起大量草鴞救傷經驗,出版《草鴞保育工作手冊》一書,盼更多人理解草鴞困境。
棲地保育的起點,權責不清的斷點
草鴞棲息在地面,同樣在平地活動的人類,是草鴞最大的天敵。為了開發或農耕,將一望無際的高草直接夷平或焚燒殆盡,接連帶走草鴞幼雛的生命是常見撼事;或是滅鼠用藥間接毒殺了食鼠的草鴞;此外,誤中鳥網、遊蕩犬侵擾、人為活動干擾與黑市私養等,皆是草鴞的生存威脅。與所有的野生動物一樣,草鴞仰賴著環境生存,而與人越靠近的淺山環境,考驗越多。
「透過救傷我們大致清楚草鴞野外狀況,但重複做也只是再拿到同樣資料,有什麼該做的事才有意義呢?我評估解決棲地問題才是根本。」2021年,曾翌碩開始提出草鴞棲地營造跟巢區保護,為了幫草鴞爭取更多生存空間,他決定從「草」著手。
「草鴞就是在草地裡面活動對不對?哪裡的草最多?」曾翌碩聯繫上臺灣最大的牧草生產地──台南新化的農業部畜產試驗所(以下簡稱畜試所),拿著草鴞照片登門拜訪,未料所內的組長表示納悶,說自己都快退休了都不曾見過這種生物。
「我就跟組長溝通,可不可以帶我去你們專門開割草機的技工休息室,我想找他們問一下?」結果,10多位技工紛紛表示曾親眼目睹,這才說服組長讓他留下資料,答應發現草鴞時務必聯繫。1個月不到,他便接到畜試所電話,回到現場發現整片牧草已經割平,只在短草中找到些許羽毛和食繭*(注2)。技工們並不知道會有鳥築巢在草裡,以為看到草鴞飛出來就安全了便繼續割草,其實雛鳥們已被捲進割草機中了。
「他們知道後非常shock,之後每一個技工割草時就非常認真去注意,當年年底就真的又找到了!」曾翌碩於畜試所現場確認有草鴞巢位後,立即聯繫相關單位協助購置鐵絲,自行動手架設臨時圍網將巢區圈住,以確保草鴞巢不受侵擾。「鳥媽媽會不會再飛回來其實我們也沒有把握,理論上人為干擾消失牠一定會回來,因為小鳥會叫。所以我們展開這樣子的措施,後來驗證這是可行的,才把它變成一個標準化。」僅花費約6萬元的鐵絲圍欄,為期2個月左右的觀察直到草鴞成長離巢,在政府協力合作下,曾翌碩完成了全國第一個草鴞巢區保護成功案例。
除了巢區保護,另一個重要的任務「棲地營造」是在已知有草鴞地區,進行棲地管理或打造。112年曾翌碩與國道高速公路局白河段合作,從現場調查監測、種草到管理維護,同年年底真的拍到了草鴞飛來使用他們所營造的棲地。「有確實的證據我們才敢再去其他單位推廣類似工作(棲地營造)。」曾翌碩提及,近期開始與河川分署合作,在不影響河川局主要的業務下,希望同時進行草鴞巢區保育和棲地營造,卻因為政府單位權責問題,計畫卡關不得動彈。
「河川分署問我一件事情說。他們主計表示不解,河川分署的預算並不包含保育業務,我沒辦法回答他。」曾翌碩直言,目前草鴞保育很大的問題,是管理權限跟實務上的權責分配不明。以該計畫而言,草鴞主要活動在河灘地,河灘地由河川局管轄;但在河灘地上面移動的草鴞,卻是由林業保育署管理的保育類動物。動物都會移動,類似的權責問題不僅止於草鴞,若各單位機關之間無心通力合作,保育工作窒礙難行。
草鴞保育之路,形同人性的修羅場
「這些困境都不是民眾能夠解決的,其實,草鴞保育最需要的就是民眾不要參與。一旦大家知道這裡有草鴞就失控了,最後往往演變成每個人來拍照打卡,對吧?」在鳥類攝影盛行的現代,曾翌碩看過許多草鴞巢區點曝光的悲劇──有些母鳥因育雛遭到驚擾、感覺危險而棄巢導致小鳥餓死;有些則是拍攝過後整窩巢被盜獵,幼雛被分開拿到黑市販售,對草鴞造成莫大的侵擾與傷害。
「草鴞只是因為長得可愛就要被人類這樣凌遲,然後大家還去讚美這些照片拍得多麼精彩,是很漂亮,但就是血鑽石,它建立在一個不平等的剝削上,而這個市場永遠不會消失。」曾翌碩痛心地表示。
正因為這些威脅,面對政府機關前來詢問遭遊蕩犬攻擊的巢位地點時,曾翌碩評估之後選擇拒絕。他直言,自己過去也曾天真想過,曝光研究影像讓大家認識草鴞育雛模樣,然而,草鴞所面臨的危機一直在發生,所牽扯的範圍與複雜度不是單一事件或機構能夠解決的,而是整體社會氛圍與人的價值觀所致。
一片草地之於草鴞,是生命的庇護;而這片草地之於人類,是我們是否能與萬物共生的答卷。曾翌碩的執著,正提醒我們,保育並非遙不可及的理想,而是點滴之間對生命的承諾。或許,我們無法改變過往,但仍有機會在草叢間種下善意,讓這片土地上的草鴞飛向更加廣闊的天空。
*注1:機場鳥網的傷害:為了飛行安全機場或空軍基地會設置鳥網防止鳥類闖入,但也必須經常巡視鳥網,以避免鳥類受困後無即時救援,因太陽曝曬脫水死亡。機場周遭因有大片草生地吸引草鴞棲息,卻也增加草鴞誤中鳥網的機會。
*注2:食繭:是猛禽或肉食動物吞食獵物後,所吐出無法消化的硬物,例如動物毛髮、骨骼等。
Text/朱翊瑄
Photo/曾翌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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