Foreword
當代抽象藝術巨匠江賢二,一生奉美為信仰。90年代末,他回到故鄉台灣,來到台東金樽,在天地山海之間,讓身心浸潤於光與色的交織,感受自然的呼吸與靈魂的悸動。最終,他傾盡所有,將畢生的藝術關懷化為實體,築起「江賢二藝術園區」。這座藝術殿堂將於2025年3月啟幕,承載著他無私的信念,願以美為橋梁,療癒世界、淨化人心,為後世留下恆久而燦爛的精神遺產。
建築大師萊特(Frank Lloyd)說:「一個偉大的建築師,一定同時也是個偉大的詩人!」(Every great architect is-necessarily-a great poet.)好的建築具備很強的精神性內涵,能讓身在其中的人,身心五感完全沉浸於詩意之中。
園區(江賢二藝術園區)現有的5棟建築物皆充溢著詩性,其中園區的「恭源接待中心」,以及錐形的「承翰館」造型皆得自於江賢二《13.5坪》鋼塑作品的啟發。尤其,近19公尺高的「承翰館」以其獨特的造型、幾近完美的切面、無任何梁柱的通透空間,成為園區的標誌性建築。江賢二在面海的那扇牆,覆以赤褐色耐候鋼,並在其上焊接不鏽鋼鑄造的「慈悲」、「寬容」、「淨化」、「Empathy」、「Harmony」等字詞;同時讓耐候鋼的「輕」,緩解清水建物的「重」。整個建築就是一件大雕塑,其造型的思想性,與現今其他國際前衛建築相比,亦未遜色。
由於耐候鋼將逐漸氧化變深,「承翰館」建造之前,江賢二預先花了幾年實驗,他在戶外置放4、5片耐候鋼板,測試台東天氣與溼度,在不同紋理粗細的鋼面上會產生何種氧化效果,最後才選定最佳材質。他推算「承翰館」落成1年之後,耐候鋼將可以達到最美的褐色。當清晨陽光照耀其上,不鏽鋼字詞反射如亮光,遠看如閃動的星芒,近看可辨明字義,如同一幅張掛於天地之間的《對永恆的冥想》,亦成就一座有生命、有表情變化的建築。
「承翰館」頂端刻意留下三角窗,讓光線彷彿自天空灑落,光線深深的、儀式性的,漸漸往下消失,而樓梯一階階接引步履向上。在這樣充溢靈光的精神性空間裡,展出幾件精選傑作。建築和作品兩種精神的共振,激盪出不同於一般畫廊裡的感受。微暗之中,由江賢二和團隊共同設計製作的藝術燈具,造型有如暗夜中瞬間凍結的螺旋形光棒,明快、輕盈、充滿動勢,有如天使快筆的簽名式。江賢二想像著,當人沿著灰灰的清水模牆面,拾級而上,為瀏覽畫作而稍加停留之際,「就好像走入我前世今生(請見132頁)的那一種幽光,我希望所有人同樣感受著我夢裡的感受。」
第3個建築「筑弘亭會館」,藏身在巨大層疊的木構斜屋頂下,構築一個採光佳且通風面海、可以讓藝術家共享創作的空間。日後將邀請來自世界各地的藝術家、策展人、詩人、文學家訪問台東,浸潤於台東美好的自然環境,激發更多創作的可能。
位於園區最內裡的「信義館」,設計初衷是作為江賢二的畫室使用,採取反梁結構、三面清水高牆、無柱子大跨距設計,斜面並排的大窗導入充裕的光線,滿足江賢二創作需求。頂端廣大屋頂既可以觀海,將來也可以做為展示雕塑作品的平台。
早在園區設計之初,林友寒曾由德國明斯特(Münster,其建築師事務所所在城市),長途開車前往法國,與江賢二及其他友人會合,一行人漫遊巴黎街巷,到雙叟咖啡館(Les Deux Magots Café)重溫厚瓷杯裡的Expresso,吃著路邊燙口的焦糖可麗餅,懷念那些窮得只剩下夢想的往昔時光。
江賢二也帶他們造訪過去創作《巴黎聖母院》系列的小閣樓,林友寒從中細心感受著一個藝術家創作的「情動面」,他以緩慢而充滿詩性的口吻說:「雖然他們早期在巴黎的生活,不一定快樂,不過閣樓裡面的記憶都是愛,你知道嗎?它充滿了江老師和師母的愛,那個愛,是創作裡面很需要的。」
林友寒所有設計的軸心都圍繞在藝術家的心緒、創作與環境,而不是遷就觀眾或訪客想要看什麼?怎麼樣的動線安排?他說:「我們進來園區的目的,不是為了自己方便,而是要進入江老師的『constellation(群星)宇宙』裡,作為一個設計者,我思考的是:我們怎樣理解江老師的心情?他需要什麼樣的環境?他的希望又在哪邊?」
他觀察到,巴黎房子大約5、6層樓高,老舊鍍鋅屋頂下斜斜的閣樓,成為江賢二當初來巴黎僻靜創作的所在。這給他靈感,他刻意將「信義館」背海的一面牆仿巴黎閣樓,設計成斜屋頂,開窗的方向指向范香蘭住的地方。完全摒棄最理所當然,直面太平洋的開窗方式。林友寒揣想著,每當江賢二工作告一段落,一抬頭便看可以看到她屋裡的光,「那個光,是巴黎創作的光,是他們兩個互相慰藉的光,是心之所向的光。」
將抽象的冥想,化為可視的空間
而與「信義館」相隔一池的「勤誠館」,在靠近鏡池旁的一邊,設置了一個精巧的「冥想空間」。空間不大,彷如洞穴,林友寒在入口拱門處刻意縮窄一點,與弧形天花板相呼應,天花板正中打開一道窄縫,微暗的空間裡,掛滿了江賢二40多件小幅作品,充滿了宇宙、星塵、燭光、小人等符碼,最獨特的是,當人們安坐其中,由屋頂隙縫灑下的光束,近乎如舞臺效果般,不快也不慢,以剛剛好的速度及亮度,讓人可以沉浸於諦觀之中。而那光束裡的微塵,一如滾滾濁世的微塵眾。當人凝視著光,彷彿走入了自己內心,那些恆動的塵灰便有了芸芸眾生的寓意,神奇地療癒了看畫的人。
光,本身即是一件藝術品
「冥想空間」充滿了宗教上的一種靈性,林友寒說:「我希望讓那道光線以非常寂寞的方式,一點一點地流瀉下來。」他認為,只有置身在這樣無聲、寂靜的剎那,人才會突然對自己產生某種內省的距離。江賢二非常欣賞林友寒的巧思,也特別偏愛這個小空間。「冥想」是一個人對自己深層的觀照,沉思最美的想望、最深的孤獨、最不可告慰的遺憾……江賢二打造這個小而美、小而莊嚴的「冥想空間」,無異於將人的內面世界外顯化,因此每次個展中,他也在展場專門設置一座「冥想空間」,希望能帶給觀者片刻寧靜,沉澱自己心靈。
費時最久的框景
在施工期間,江賢二發揮藝術家本性,基本結構完成,剩下多如牛毛的各種細節,便日日夜夜磨著江賢二。在藝術家創作本能的驅動下,他以過人的精力「照顧每一個細節」,樹種、草坡、花卉、建物轉接處、擋土牆的修飾,所有軟硬體都要符合他的美感。
「信義館」與「勤誠館」之間那一方淺淺的「鏡池」,依傍著一堵乾淨漂亮的清水模高牆。其實,原本只有一道矮牆加植栽遮擋,江賢二每天來來回回,看到園區外景進入視野,難免構成干擾,於是,他設計了一道牆,圍繞水池形成一個ㄇ字形的空間,同時,他在牆上開一扇透空的方扁橫窗,想做出一種「既有圍蔽,又有焦點」的設計。為了這個框景,他可真是煞費苦心。林友寒說:「我們把所有木料與工具通通擺好,讓他慢慢調整,他每天坐在那邊看,最後才決定長寬比例和位置高低。」
結果,這道方扁的框景竟是第一期工程中花費最多時間調整之處,有了窗,唯一觀看的視角便只有走道這一側,江賢二找到最佳觀看位置,做了一張石椅。坐在石椅上,透過框景看出去,是一面如詩如畫的藍海,氣氛完全不一樣。林友寒說:「這個小方窗,就是一種剎那、一個時刻,就是那一線希望,這個框景就如同江老師冥想空間裡那些小作品中的蠟燭,給人溫柔的光照。」
前年,當園區第一階段開放時,幾乎所有人都為這個框景與水池著迷。江賢二有點得意地說:「差不多來參觀百分之百的訪客,都會讚嘆鏡池和框景,就連一般較少接觸藝術的人,都非常欣賞。」
一開始,曾有朋友建議,既然名為「藝術園區」,理所應當到處都需要陳列藝術品。剛開始江賢二很不以為然,但是後來,走道旁的清水模牆,嘗試過各種方案之後,最終掛上一排黑白色系的《銀湖》系列作品,果然立刻彰顯絕塵脫俗的氣質。
走道平鋪灰色的橫磚,刻意留下長短不一的間隙,讓土地呼吸、青草自然萌發成長。行走其上,每一次跨步,便如同彈奏著鋼琴的黑白鍵,心裡也不由得響起某種音樂的旋律。江賢二的想像還沒停止,他正計劃將來把《乘著歌聲的翅膀》、《德布西──鍵盤》創作成立體作品。
如今園區之夢一一實現,回想12年前起心動念之初,這裡還是小小的房子、鐵皮屋的畫室,江賢二深刻體認到,這個大夢只有在這個時間點才能成真。他說:「即便我40多歲也不一定做得出來,如果年齡與心境都不到位,眼前這一切根本不可能。」當然,他更沒有辦法想像到,僅僅是一窗一池,他便懂得燕子的心事。
(以上摘自《江賢二:以美淨化人心》,天下文化出版)
▋《江賢二:以美淨化人心》
作者:吳錦勳
出版社:天下文化
Editor/小島與松
Photo/Studio Millspace、王敏、高信宗、江賢二藝術文化基金會、天下文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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