Foreword
征戰新聞界20餘年的詹慶齡，因主持《名人書房》節目與閱讀結緣，延伸出《島讀臺灣》系列，展開一場以書為名的島嶼旅程。《島讀臺灣2：旅讀的理由》再度出發，實地走訪12家風格獨具的獨立書店，從城市到山海，細細描繪閱讀的風景與人情。每間書店都是一種人生觀的展現，每位書店主人也以選書回應世界的方式，述說著對土地與文化的熱愛。書頁之間，是城市的靈魂；書店之中，是你我都能歇腳的精神角落。帶上這本書，為生活尋一處剛剛好的閱讀所在。
「日榮本屋」
地址：苗栗縣苗栗市中山路129號
「回到家鄉開一間書店。」念頭閃現，付諸行動，於是苗栗市出現了一家久違的書店「日榮本屋」。
主角是書店店長兼合夥人阿龔，在台北工作十年，待過兩家電視台，其中一家還與我有過交集，因此我們算是廣義的「前同事」，過去分屬不同部門並不相識，如今因為書店產生交集，也算有緣。至於把我們引來此地的媒介，其實是網路報導，小巧的地方書店有個日式名字，讓我們心生好奇，決定一探，實地勘查結果，它果真如自我定義是間「地方微型書店」，麻雀雖小內蘊深厚，一行三人看店內選書各自對味，歇腳落座還享用了香醇咖啡和可口冰淇淋，雖然只是偶爾光臨的外來客，仍為當地人感到慶幸，苗栗車站附近有這麼個值得流連的書香天地。
從影視到書店，阿龔用創意轉型
學電影、做過節目和戲劇的阿龔，離開電視台全職工作後轉為接案，拍攝紀錄片國內外走透透，未必非得留在高房價的台北生活，加上室友結婚搬離租屋處，各種機緣交錯促成他回鄉的決定，對於回到苗栗的下一步，初始設定就有書店的影子「回苗栗想要經營一個空間，好像可以是書店。」當時，阿龔已經在學習沖煮咖啡取得證照的路上，複合式經營似乎是個不錯的點子，最重要的是身邊有一股強大推力，即書店另一位合夥人──阿龔的小學同學，人在台北從事IT產業，卻很積極催促夥伴「趕快去找空間，趕快落實這件事情。」遇上急驚風，讓事前籌備慣於「想很久」的阿龔踩下油門，書店人生終於展開。
從影視產業到書店，生涯看似大轉彎，不過對從小泡在書海長大的阿龔來說，倒也順理成章。他回憶成長「我媽媽是小學老師，家裡就是不缺書的環境，所以我其實很少用到圖書館。」民國70年代，書市大好，業務員到府推銷套書十分盛行，重視教育的家長幾乎都會買單，阿龔與多數同學一樣，家裡充斥漢聲出版、錦繡文化、光復書局等各種出版品，童年就養成閱讀習慣一路至今，開書店以前，知識為他的創意奠基，成為電視台同事仰仗的「劇名王」，動腦會議有他在，不怕沒梗，書讀得多，聯想力超級豐富，往往連副標slogan都一併提供，改編自吳錦發小說《春秋茶室》的客語劇集《菸田少年》，以及偶像劇《雲頂天很藍》都是他的發想，阿龔擅長腦筋急轉彎，運用看過的書名或歌名諧音創造新意，在台內聲名遠播，連兒少節目製作單位也常來求救，曾經有部外購的國外卡通亟需中文名稱，卡通裡很會解決問題的主角鴨子，讓阿龔想起繪本《爺爺一定有辦法》當中那位有智慧的爺爺，兩相連結，於是卡通便成了《鴨媽媽一定有辦法》，有趣又貼切，談笑風生憶當年，說來一切都得益於閱讀。
將這份創意優勢用在自己的書店，「日榮本屋」從店名、推書po文、活動行銷乃至podcast節目都由全能店長一手包辦，雖然「日榮」二字並非原創，只是沿用當初第一個地點前身的「日榮藥房」而來，但阿龔解釋這兩個字在當地非常普遍，早年長輩愛用取其繁盛昌隆象徵，之於現代，純粹保留一個「記憶點」而已，至於「本屋」這麼日式的名稱，其實不過因為合夥人主觀上不想用「書店」字眼，阿龔擬出許多組合替代，最後挑中最順眼又兼具趣味的一組，因此「日榮本屋」無關日本，但密切地關乎苗栗。
書店在家鄉消失後，他選擇自己開書店
「苗栗市在我回來的時候，其實就沒有書店了。」不無遺憾，阿龔細描記憶裡的書店風景，童年時，當地至少有四五家中大型書店，兩三層樓同時販賣圖書和文具禮品，複合經營應有盡有，之後，連鎖書店如金石堂進入拓點，一時間好不熱鬧，然而在他外出工作那些年，家鄉書店紛紛吹起熄燈號，再返回只剩文具行，連家樂福裡的金石堂都撤出了，阿龔因而動念「我到哪裡都要去人家的書店，可是我回來卻沒有一個這樣的地方，那我不如自己來搞一個。」
剛開始，他們設想過許多地點，甚至浪漫地思考要把書店開在田中央，吸引讀者前來感受田園風光，也有聲音建議他們開設在人口稠密、商業活動熱絡的頭份竹南一帶，不過主人很有原則「我就苗栗人啊！我就是要開在苗栗才有意義。」堅持住家範圍，阿龔相信小書店仍有可為，這個早期開發地區儘管不若以往熱鬧，但地理位置靠近車站，經驗結果顯示，交通方便對前來參加活動的外地人而言，確是友善條件，幾年下來，無論是最初的商街店面或新搬遷的現址，給顧客便利的原則始終不變。
「日榮本屋」前後兩處據點相距不遠，同在車站附近，但店面略有縮減，阿龔因而順勢放掉二手書，專攻新書服務，空間考量雖是其一，但說到底還是店長凡事認真負責的取捨，他真誠地說「如果我的心力都放在推廣新書，我比較不會認真推二手書，我覺得沒有好好介紹，對不起那些書。」慎而重之對待每一本選進來的書，讀者完全感受得到，記得第一次來到「日榮本屋」與店長隨口聊起，就令我們佩服萬分，他對於架上每一本書都能說出所以然，即使小書店本本精挑細選，數量依舊可觀，閱讀過的比例如此之高，功力簡直深不可測，阿龔自我分析，原因有二，其一「我一定會知道，我進來的是什麼書，我不會進一本完全不了解、也沒興趣的書，那種我可能講不出來，也沒有熱情介紹給你。」其次，開店之後閱讀量的確更甚以往，因為「客人會帶給我們壓力，閱讀量大跟閱讀廣泛的客人其實會出現，他就會問你、或者跟你聊，如果跟不太上的時候，就會給自己壓力。」
在書海與山林之間，打造獨特閱讀風景
其實不只是阿龔，接觸過多位獨立書店老闆皆是如此博學精進，這個職業滿懷理想也要兼備生存技能，本身消化知識之外，如何把書籍行銷分享出去更是門學問，數位時代，似乎大家都已接受，除了面對面現場交流，利用社群宣傳不可免，我們追蹤許多書店，手法殊異，「日榮本屋」的做法是利用限時動態曝光新到書，標籤相關的出版社或作家，讓每本書都有機會占到版面被看見；另一種做法則是主題化，阿龔自嘲本身有「分類病」，無論實體或線上，時不時就會發射「宇宙電波」自然收攏相關主題，將這些書綁在一起介紹，包括他自己最愛的登山百岳、自然生態，以及某段時期社會熱議的話題都曾採用過這種模式推薦，不管當期挑選主題為何，店主都自我要求至少要看完其中一兩本，才能據此延伸介紹相關內容給讀者，他說「延伸閱讀非常重要。」深刻了解議題，擴大連結知識網絡，無比認同。
由於書店空間有限，店主的「喜歡」仍有程度和比例上的差別，「日榮本屋」首重本土作品，即使某些議題國外早已討論多時，只要本地作者關注書寫，都會得到青睞，例如長壽、獨老相關主題，日本討論廣泛出版最多，當國內新出版品出現，就能形成一個規模設定主題同時介紹。而閱讀雜博的書店老闆多少也有自己私心最愛，阿龔個人特別偏好戶外登山與台灣文學，書店進門第一櫃就是滿滿生態主題，酷愛山林的阿龔說「我一開始爬山，就是爬山可以找到的書，我幾乎都要看完。」從興趣入門，深度探索，凡國內出版相關著作，他都想盡辦法將作者請到書店來，非常投入，這個專區不但形成「日榮本屋」的鮮明特色，其中並且必備「鎮店之書」──探險家楊南郡的著作，楊南郡與徐如林的合著以及個人譯著，書店還曾邀請過徐如林前來分享，阿龔興味盎然地說「他們的書是長銷，除非絕版，不然我永遠要有備貨，放在那邊，就是我們的鎮店之書。」
從書本到音樂，創造沈浸式閱讀體驗
自認最喜歡山林百岳、自然生態，但阿龔的朋友從旁觀察，卻點出他另有一個關注面向，對於少數、非大眾主流特別感興趣，經人提點之後，阿龔察覺自己隱隱然真有這般傾向，例如他相當在意關於身心障礙和無家者的主題書，在翻譯文學中也會挑出較少受到討論的東南亞文學，如朋友所言「喜歡觀察那種邊邊角角少數，跟人家不太一樣的那些主題。」我們拜訪當時，他正在看越南的短篇小說選，先前還介紹了泰國小說《迷宮中的盲眼蚯蚓》，以奇幻手法隱喻泰國的政治歷史，用華麗表象包裝不能言說的內在，阿龔不但大加讚賞作品風格，甚至進一步將小說裡出現的音樂整理成一份播放清單，創造邊聽邊看沉浸式的閱讀模式，別出心裁非常有意思。
從文學裡聽音樂，阿龔手筆不只這一次，更早之前，鍾永豐出版《菊花如何夜行軍》到書店辦活動，他就做過類似嘗試，並且將完整的播放清單提供給出版社，接下來的巡迴講座直接使用即可，不僅如此，書店貼的小紙片其實也都是歌詞，內容反映那個書櫃的主題，阿龔笑說「看得出來的人會很高興，又有同好了，沒聽過的人可能以為是詩，覺得這店主怎麼這麼厲害呢！」
這位店主確實有才，迭有創舉，宣傳李惠貞新書《成為企劃人》，他也用音樂來表現，這本書裡沒有樂曲，主述企劃的概念與做法，「日榮本屋」落實內容加以應用，在書店裡舉辦了一場卡拉ok大會，自家歡唱設備搬到書店，邀請讀者用書聯想主題曲，吳曉樂《那些少女沒有抵達》可以唱出《障礙》，《巴奈回家》能連結到紀曉君的《流浪記》，參與者從有點害羞到盡情享受，想出這麼別開生面的讀書會，雖然不見得後無來者，但應該算是前無古人了吧！
說來阿龔還得感謝曾入圍金曲獎最佳客語歌手的小弟龔德，又是音樂讀書會的小幫手，也是書店播客節目的靈感來源，疫情期間小弟在家錄製客家廣播節目存檔，姐姐發揮專業協助企劃並充當來賓，這讓阿龔覺得自己也可以開個podcast節目，畢竟剪片輸出音檔對他來說完全是小菜一碟，如今「日榮本屋」自製的《有時書店有時外面》節目已經累積了數十集內容，抽屜式單元有新書推薦、有人物訪談，還有在戶外採集聲音的邊走邊讀，把書店精神表達得淋漓盡致。
微型書店，凝聚眾人之力，經營不微小的理想
6年多來，「日榮本屋」做了許多嘗試，儘管受到好評，漸漸闖出名號，阿龔仍自謙為地方的微型書店，定義入口一區的策畫是「微型的主題書展」，他認為「自己先縮小，然後別人比較不會講話。」論空間，它確實不大，但能量不容小覷，我和搭檔尚彬都非常喜愛這裡的選書，同時對店主的創意腦與執行力感到欽佩，即使是「微型的主題書展」也能被他處理得有聲有色，這次，我們正巧碰上陶藝展在即，桌面一字排開各種有關茶與器物的選書，連視覺都深淺交錯非常用心。主題書展有時配合時令，例如農曆7月前一年「裝神弄鬼」，後一年焦點就轉為七夕愛情，主題設定「特別的愛給特別的你」讓我不禁噗哧一笑「這不是伍思凱的歌嗎？還要有點資深的人才懂呢！」巧用歌名，內容更不馬虎，既然是特別的愛，除了經典的《戀人絮語》，必須穿插點不一樣的《BL教科書》以及《髒東西》，日本文豪三島由紀夫和谷崎潤一郎特異的愛情觀也得納入，一個愛情主題打破分類界線，含括文學、非文學、哲學、科普，並能流利表達得頭頭是道，店家之用功用心可一點都不微小啊！
「對我來說，是我自己需要這種地方，我才經營的。」雖說從個人小處出發，書店這些年確然已聚成一個共同群體，實質維持著營運，對於行動支持的讀者們，這間良心書店絕不多取一分，熟客入手書籍太多，記憶偶有漏失，書店系統裡明確登載購買紀錄，櫃台結帳直接告知「這本你有買過喔！」生意往外推，阿龔說這是良心問題，針對某些舊書重新授權推出新版，他也會提醒讀者，不妨先回家找找是否早有舊版，理由是「他如果長期在讀這類的，他一定有經典的作品，新版可能就是封面比較好看而已。」勸阻客人重複購買，我們大讚他「佛心來著。」不過阿龔解釋，顧客若是衝著新的序文或註釋而買，當然尊重對方，如果翻譯本為新譯者，或審定更為嚴格，他也會提列明確訊息供讀者參考。
除了良心，阿龔店長還有點「道德癖」，當讀者反映某本書內容錯誤太多，經過確認會直接退書，如若作者本身有道德爭議，他可能也會有所取捨，比如說「me too事件我就覺得不行耶！跟我的價值觀牴觸，我不能讓他的書留在架上，我知道我就過不去。」不否認主觀，堅守自己的價值觀和理念經營書店，阿龔用「心安理得」回應自我，尋訪獨立書店的旅程，又遇見一個性情中人。
原則之下，書店仍不忘務實創造營收，回鄉開書店，全家總動員，很難想像，店裡賣的肉桂捲、巴斯克、布朗尼竟然是龔爸爸手作，阿龔講得自然「我爸本來就會做麵包，退休以後有興趣，反正就給他食譜，看他可不可以變得出來。」有趣的是，疫情中，朋友請他宅配一個巴斯克蛋糕到台北，回饋評價出乎意料「我老公說這是他吃過最好吃的巴斯克。」阿龔大笑地說「我真的傻眼，想說有這麼厲害嗎？」所有正向回饋，阿龔都會告訴父親讓他開心，得到家人支持，得以自由發揮，回鄉展開的書店生涯有溫暖有臂膀。
「 我真的是收穫很多餽贈。」阿龔無比感恩，除了父母家人鼎力相助，店裡的書櫃是喜歡木工的朋友做的，門口可愛的玩偶是房東送的，從旗山引進天然原料冰淇淋販售，熱血供應商還到門外擺攤「書店裡買五百元，他就請吃兩球冰淇淋。」細數一路助緣，阿龔銘刻於心，尤其客人分配購書預算給書店，實質鼓勵，用消費行為彰顯書店的存在價值，為未來投票，共同信念何其珍貴，小書店大力量，每一個投入其中的人都不微渺。
（以上摘自《旅讀的理由： 城市山海，閱覽詩意【島讀臺灣2】》，發光體出版）
▋《旅讀的理由： 城市山海，閱覽詩意【島讀臺灣2】》
作者： 撰文／詹慶齡、攝影／余尚彬
出版社：發光體
Editor／小島與松
Photo／發光體出版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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