Foreword
《那些書店這些人》是一封寫給書店的長情告白。作者從美國第一家書店的雛形寫起,沿著兩個多世紀的時光,描摹那些以書為業、以閱讀為家的店主與讀者。書店在此不只是買書的地方,而是一座城市的祕密心臟:在那裡,人被故事重新塑形,社群因書而聚,思想得以自由呼吸。本書以溫度與細節,帶我們走進議題書店、行動書車、獨立書店的日常,也看見一間書店如何在咖啡香、講座聲與翻頁的輕響中,悄悄改變生活的方向。


 

三生書局(Three Lives & Company)是一家坐落於紐約市西村街角,占地18坪的小書店。純手工打造的書架沐浴在水果糖綠燈罩透出的光暈中,架上書種繁多,從小說到非虛構文類、新書到經典、繪本到食譜、歷史到旅遊皆有;酷兒文學和詩集並列,藝術和建築共存;找得到《格蘭塔》文學雜誌(Granta),也買得到圖像小說;既然出現《巴黎評論》(The Paris Review),自然也少不了所有和紐約有關的書。店裡還備有給狗狗吃的零食,就藏在櫃檯後方。

店主托比蓄著柔軟的灰色鬍子,頭上總是戴著毛帽,經常大清早就直奔大西洋玩無板衝浪,再從布魯克林的褐石住宅步行到曼哈頓市區(難怪他這麼瘦),一天消耗的咖啡量和巴爾札克(Honoré de Balzac)有得拚。在書局內(切勿稱三生為「店」,老闆們認為以店相稱商業氣息太過濃厚),他總是不停調整書籍擺設,反覆堆疊、撤走、嘗試不同排列組合。照顏色分,依大小排,憑感覺走。書不能堆得太高,也不能擺得太矮,太歪斜也不行。也許都是咖啡因害的,又說不定是家庭遺傳。畢竟他的兄弟麥迪遜可是世界最知名的園藝設計師。

在那張孤零零的凳子上坐著的,有可能是亞伯,書局的常客,或者是卡蜜兒,她總是記得關心別人家生病的祖母或即將畢業的姪子,也可能是體格健壯、比起作家更像是橄欖球運動員的葛雷格,又說不定是里奇,堅定不移的巨人隊球迷,習慣路過就進來晃一下,身上時常帶著一塊格魯耶爾起司。

米莉安(棕髮,鵝蛋臉,為人溫暖)講話語速很快,從不談論自己。雖然她已經在這裡工作了十多年,但每次一有客人上門,她的眼睛仍會為之一亮。有時,顧客會帶著似乎無解的謎題而來:「我要送一本書給我兄弟,他今年五十二歲,正在鬧離婚,喜歡下廚和賞鳥。有沒有什麼推薦的推理小說?不要太厚的。對了,我是要送他當生日禮物──他生日是昨天。」

米莉安靜靜聆聽。沉吟兩三秒後,她大步走向後方的長方形書島,從第二排抽出一本平裝書,塞進顧客的手中:「那他一定會喜歡這本。」這位康乃狄克小兒科醫師之女向來知道如何對症下藥。

十五年多來,每年感恩節後,托比都會舉辦年度暢銷書預測大賽,邀請員工和顧客猜猜哪些書能殺進《紐約時報》競爭激烈的年度十大榜單,猜中最多本的人就能贏走五十美元,外加一座(如今被稱為)「米莉安盃」的獎盃。直到今天,這個以米莉安為名的獎項,(幾乎)不曾落入他人手中。

托比除了追趕偷書賊外很少提高嗓門,對鎂光燈與衝突敬謝不敏,是三生書局的獨資擁有者。然而,他並不認為這是他的店。他總說自己只是管理員。真正讓顧客產生情感連結的,不是托比、不是米莉安、不是食譜專家特洛伊、不是喬伊斯(她在托比2001年買下書店前就已經在此工作)、也不是萊恩(他跟米莉安和托比一樣,都曾短暫待過出版業,後來才回歸書店員的行列)──而是這間書店本身。同樣的道理也適用於:

  • 亞伯
  • 卡蜜兒
  • 葛雷格
  • 里奇
  • 那些拖延病犯了又犯的作家和編輯
  • 狗狗與遛狗人
  • 蓋瑞醫生:風溼病專家,曾經在傳記區為一名員工診斷出帶狀皰疹
  • 亨利:百老匯作曲家,擁有隨手翻書、把書裡隨便一句話譜成旋律的能力
  • 艾卓恩:沒空去看芭蕾演出時,會將演出門票放在書局任人認領的女士
  • J:比起逛書更熱衷於搭訕的平面設計師
  • 八旬老人迪恩(遺憾的是,本書出版時他已辭世):會在街上招攬客人,推銷自己那本隨意拼湊、自費出版的回憶錄。全世界只有這裡買得到(托比這人就是害怕衝突)
  • 以及那群在十二月幫忙包裝禮物、一起在櫃臺下偷吃爆米花和巧克力的志工。這些人有一個共同的稱號:「書店之友」

三生書局對他們很重要,他們對三生也是。偶爾,當店裡的老顧客過世,他們的親人會特地致電告知,因為他們總覺得該讓書局知道。每次顧客寄來聖誕卡、明信片、信件和零食,收件人不會寫某某某收,而是指名寄給三生。甚至,要說他們是「顧客」,都讓人感覺哪裡不太對。大概是因為很多人,包括那些幾乎天天來的人,幾乎從來沒在店裡消費過。

他們之所以來,無非是想逗留片刻、聊聊書,也聊聊書本以外的事物。三生絕不只是一間實體店面那麼簡單。這間最具「街角小店」精神的書店,正是讓西村感覺像個小村莊的原因。它有魅力、有個性、也有靈魂。托比接手經營後最看重的,就是不要搞砸這一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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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許多方面來看,三生書局都是個異類。1978年由吉兒.鄧巴(Jill Dunbar)、珍妮.費德(Jenny Feder)和海倫.韋伯(Helene Webb)創立,以葛楚.史坦(Gertrude Stein) 的著作《三生》為名,它不僅挺過了邦諾書店(Barnes & Noble)和博德書店(Borders)兩大書店的競爭和亞馬遜的崛起,也撐過了全球金融危機和新冠疫情。這裡不賣拼圖、包裝紙,不賣印有尷尬雙關語的馬克杯,就連很多暢銷書都找不到。在庫的6,000本書中,一本丹妮爾.斯蒂(Danielle Steel)的作品都沒有。三生很少舉辦讀書會,沒有自己的讀書俱樂部、酒吧、咖啡角,也沒有推特、臉書、IG 或 TikTok 帳號。店員用紙筆管理庫存,今天賣了哪些書,都寫在黃色的速記本上。

現在的觀念普遍認為,書店要生存下去,必須銷售大量的周邊(也就是利潤較高的非書商品)、盡可能天天辦活動、在社群媒體積極曝光,還得擁抱科技。然而,三生書局最迷人的地方就在於,它一切從簡。在這間小書店裡,除了書、書和書之外,還是書。店裡的氛圍清靜而輕柔:細微的交談聲,喇叭流洩出艾美曼恩(Aimee Mann)的低喃,沙沙的腳步,以及放下書本、翻動書頁時的諧和聲響。店員不穿制服、胸前也沒有名牌,和逛書的讀者融為一體。這裡的店員和顧客天天都在互動,店裡天天都是交流分享會。因此,雖然同樣的書也能在亞馬遜買到,價格往往還更便宜,但三生所提供的價值,卻是那頭電商巨獸給不起的:人情味、對話、把書捧在手裡的觸感、遇到好書的驚喜、嘎吱怪叫的地板,以及獨一無二的氛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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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生書局就是今日所謂的獨立書店。全世界就只有這麼一間三生,老闆也只有這麼一位,這個人是個認真對待閱讀的讀者,絕大部分的日子都能在店裡見到他。即使在獨立書店的圈子裡,三生也很特別。它位於一個居民異常富裕且普遍受過良好教育的社區,這類人正是最可能買書的群體。

在當今的市場,不論是哪種類型的獨立書店都是顯眼的存在。不久以前,這樣的店其實還是主流。那時,它們就只是「書店」,無須冠上「獨立」之名。1958年,美國約有72%的書籍銷售來自像三生這樣小型、僅此一間、個人經營的書店。 而今,即使把各種稱得上是書店的店全部相加,數量也比過去減少許多。根據美國人口普查局統計,1993年時,全美還有13,499間書店(平均每19,253人就有一間書店),當中涵蓋獨立書店、綜合書店、超大型書店、主題書店,以及營收一半以上來自書籍的店家。然而,到了2021年,這個數字銳減至5,591間(平均每59,283人才有一間書店)。 如今,最大的書商甚至不再是書店,而是亞馬遜。若論實體店家,排名前兩大的書商竟是好市多(Costco)和目標百貨(Target),兩個同樣沒人會當它們是書店的地方。無論是獨立經營或企業體系,無論在紐約還是新墨西哥,書店都在消失。如果書店是一種動物,早就列入瀕臨絕種名單。

書店或許是瀕臨絕種的空間,卻也是強大的存在,只是它們的力量被古色古香的店面、穿著開襟毛衣的店員等揮之不去的形象遮蔽了。在對的時機將對的書放進對的人手中,足以改變一個人甚至許多人的人生軌跡。我們如何買書、在哪裡買,對讀者、作家乃至文學本身都影響甚鉅。普立茲獎得主小說家麥可.康寧漢(Michael Cunningham)稱三生是他的「心靈聖殿」,是「每當我需要找回創作小說的意義與價值時,最可靠的地方」。

書店不僅塑造我們每個人的品味、觀念和政治立場,也經常創造意想不到的驚喜。發生在書店的奇妙緣分多到讓托比忍不住拿本子記錄下來。好比說有一次,顧客來問某本書,結果那本書的作者恰好就站在旁邊。1997年,加州愛墨里維爾(Emeryville)的博德書店店員也做過同樣的事。他們在線圈筆記本上記錄下書店裡的溫馨時刻(脖子上掛著相機的小男孩邀請熱心的店員加入他們的家族旅行)、難纏的客人(堅持現在立刻馬上要拿到法文原版《小王子》的「奧客」),以及可怕的顧客(「一個長得像泰德.卡辛斯基〔Ted Kaczynski,美國恐怖分子〕的人想知道數學書在哪裡。我慢慢領他過去」)。

書店也刺激了我們的感官。生活中有書很重要。社會學家發現,一個人若從小在充滿書籍的環境中長大,即使只是物理上的親近,就能賦予我們終生受用的智慧。 書籍給予我們溫暖與安慰,是精神的避風港。難怪現在社群上有這麼多的帳號都在經營所謂的「書籍美照」(book porn),例如分享書店或圖書館頂天立地的書架場景,或是幽靜小巧的木質書房。與此同時,書籍也被賦予某種近乎神聖的光環,讓人難以想像隨意丟棄它們。這也是為何走進書店經常讓人有步入老教堂之感。

書店的力量不僅僅來自書籍、建築空間和店員,顧客也是為書店注入靈魂的關鍵。這些既非住家、也非工作場所的「第三空間」,是人們獲取知識、與他人互動、形塑政治觀點及交流文化的重要場合。 書店不只凝聚本就存在的社群,也孕育新的連結。書店雖說是店,但本質上更像是公共空間,是人們得以相聚碰面的所在。誰都不必花錢就能進入書店。人們去書店往往只是圖一個陪伴。約翰.藍儂(John Lennon)遇刺那晚,是三生書局開業以來最擁擠的一天。

比起酒吧或咖啡館,書店更容易讓人一不小心迷失其中,讓人藉由書本逃離現實。書店每招呼一位健談的顧客,就會庇護另一位寧可獨處的讀者。他們想在人群中一個人待著,感受書的分量,聞一聞紙本書特有的氣味,品味慢下來的時光。

書店既是文學的遊樂場,也是一門賺錢的資本生意,有時前者更明顯,有時後者更重要,更多的時候似乎卡在兩者之間。就連明擺著想賺錢的書商,也常得假裝事實並非如此。有時,微薄的利潤反而成了值得驕傲的事。1988年的電影《愛在德蘭西》(Crossing Delancey)中,一位角色向「紐約最後一家真正的書店」舉杯致敬,感嘆這座城市已經被那些「乾淨、高得離譜、一心只想賺錢」的新型書店占領。 做生意是冰冷的、錙銖必較的,書本則溫暖而無價。「書市」這個概念本身似乎天生就自相矛盾。1821年,美國第三任總統傑佛遜(Thomas Jefferson)寫信給繼任者麥迪遜(James Madison)時,稱書籍為「資本」,而非「純供消費」的產品。 150年過後,三生書局創辦人想像中的書店也更像是「客廳」,而非商店。

(以上摘自《那些書店這些人》,大塊文化出版)

 

那些書店這些人:書店如何形塑文化與生活,獻給書店與書店員的情書
作者:托比.史都華  Toby E. Stuart
譯者:艾平
出版社:大塊文化

 

Editor/小島與松
Photo/大塊文化、達志影像/shutterstock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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