Foreword
「想起那些為我料理的人;享用我的料理的人;和我一起尋訪美食的人,此時此刻,我只想說:多謝款待。」人生總有些回望,張曼娟回望的是好滋味,繼20年前第一本飲食書《黃魚聽雷》之後,全新20篇飲食散文集結而成的《多謝款待:那些愛與被愛的煙火氣》,她記吃食,卻不僅止於口腹──是往事、回憶、深愛的人,飽足了每一段人生,許多食物有了新意義,個中滋味只有自己明白,這是一本美味與傷逝之書,召喚回憶苦酸甜,再次讀張曼娟的飲食散文,嘗到更多的是歲月的韻味。


 

立夏那一天,通常會突然炎熱起來,忙碌中的大家都沒什麼胃口,於是,掌杓的我便決定當日午餐:「既然吃不下飯,咱們就吃麵吧。」說出這樣的話來,其實是滿古怪的,和我一起吃過飯的朋友都知道,我是不愛吃麵的。雖然父母親都來自北方,以麵食為主,家中少不了手擀麵條、烙餅、饅頭、包子、水餃、餛飩……但,只要是沒有餡料的麵食,我都不喜歡,最不愛的就是麵條。父母如果決定吃麵,會另外幫我煮飯,並且自嘲的說:「真奇怪,我們都是北方人,卻生了個南方女兒,從小吃飯不吃麵。」

手擀麵條比較粗,我常覺得卡在喉管中難以下嚥,嚼起來又費力,就是一件苦差事。國中時期成績很差,體型就像一條拉麵,愈拉愈細,愈拉愈長,充滿自卑感與灰暗思想。恰好寄宿在親戚家中,長輩要餵養連我在內的六個孩子,確實不容易,午餐時一人一碗麵就成了日常。眼看著比我大的哥哥姐姐們,唏哩呼嚕連湯帶麵的風捲殘雲,我卻舉箸維艱,一條一條的塞進嘴裡,機械式的咀嚼著。半個小時過去了,一個小時過去了,所有人都離開了餐桌,只剩下我還在與一碗麵搏鬥。

「好了好了,吃不下就不要吃了。」長輩過來收碗,我卻怎麼也不鬆手,我要吃完,我的眼神很堅定,不可動搖,彷彿是在與什麼賭氣。在學校裡被霸凌;學習成績永遠掛車尾;數學考試總是不及格;每天早上要排隊接受體罰,這樣的生活就像這碗麵,難以下嚥,但是日復一日,還是得過下去的。最長的一次,我吃了兩個小時才殲滅那碗麵,在水龍頭下沖洗碗筷的時候,莫名的哭了出來。

回到家裡,如果是父母吃麵的日子,總要特意為我煮飯,這份愛是我布滿灰塵的心靈中,一束柔和的光。

當傳統市場開始販賣現做拉麵,吃麵變成更簡單的事了。天氣熱起來,父親就做炸醬,配麵、配飯都開胃。他的作法是先用熱油炒豬絞肉,炒到變了顏色,就加入一半豆瓣醬,一半甜麵醬,再加一些水,一起燉煮,同時放入切成小丁的五香豆干,有時還會加入細碎的綠竹筍,文火慢慢燉,讓食材入味。為了添加鮮香味,父親會把蝦米和蒜頭切成末,將起鍋時才灑入。原本穩定厚實的醬的發酵香氣,突然像被施了催情大法那樣的,變得極不安分,充滿魅惑。

這樣的魅惑讓我心甘情願的吃一碗炸醬麵。比起手擀麵,細拉麵顯得軟滑,易於吞嚥,配上香氣四溢的炸醬,是我捨去又拾回的美味。父親老後還是最信賴自己的廚藝,雖然曾摔斷了腰椎,卻堅持下廚做炸醬,只是他的食材少了豆干。「現在生活沒那麼苦了,可以多吃點肉,以前買不起肉,只好多放點豆干。」當我詢問,老父是這樣回答的。但我自己料理炸醬時,還是要放豆干,燉煮過的豆干,軟嫩嫩的吸飽湯汁,比肉的滋味更好。

家裡的炸醬麵只有炸醬和麵,有時豪邁些,一人一條小黃瓜配著吃,吃一口麵,咬一口清甜的小黃瓜,是很農民的吃法。父親還會配兩瓣大蒜,這就是我無福消受的了。我為工作夥伴們料理炸醬麵時,配料更加繁複,除了炸醬,還有蛋皮絲、酸菜或酸豇豆,小黃瓜刨絲,再加上毛豆,滿滿一碗,連麵條都看不見了。大家端起碗來,唏哩呼嚕吃麵的聲音,真是悅耳動聽。

如果說炸醬麵是夏天的麵,那麼,冬天的麵就是牛肉麵了。對許多人來說,牛肉麵最重要的應該是牛肉,對於我的父親來說,最重要的卻是牛骨。小時候,因為父親工作的關係,我家使用瓦斯是不用錢的。瓦斯快用完了,就把瓦斯桶放倒在地上,爐火突然旺起來,還能燒一陣子,同時也該打電話叫瓦斯了。父親從辦公室買了一個壓力快鍋回來,我家爐子上便常常燉著豬骨湯或牛骨湯,鋼砲般的鍋子,發出尖銳的鳴叫聲,骨頭湯一燉就幾個小時,燉到骨頭都化了,湯汁呈現乳白色,表面浮起一層厚厚的油。豬骨湯用來燉海帶或紅白蘿蔔,牛骨湯最適合吃牛肉麵。我買過長條形的牛骨,被父親嫌棄,再三叮嚀:「要買骨節的部分,燉出來才會濃醇好喝。」於是,我學會挑選圓形的骨節回家燉湯,燉牛骨湯時,必須扔幾顆八角去腥。

因為牛腩和牛腱的油花比較少,我都買美國牛肋條,再加牛筋一起料理。燉煮半筋半肉時,用的是百貨公司打折購買的鑄鐵鍋,夢幻的棉花糖粉紅色,雖然不是我喜歡的顏色,蓄熱力卻是一流的。只要一點橄欖油,不用太多,因為肋條本身就能出油,用薑片和蒜炒出辛香味,接著放下牛筋與牛肉翻炒,我習慣在牛油之間加入豆瓣醬炒香,再加料酒、醬油、蠔油與冰糖。因為偷懶圖方便,直接擱入滷包,加水漫過牛肉,將火轉到最小,便開始一段兩個半小時的細煮慢燉。我喜歡在香氣四溢的空間裡回覆訊息;寫一段短文貼上臉書;將洗好脫水的衣物高高晾曬起來;用塑膠水管淋溼陽臺花木,嗅聞著愈來愈濃郁的五香牛肉氣味。忍住不掀鍋蓋的我,想像著連最不易軟化的牛筋也在爐火的熱力催逼下,漸漸軟化。

另起一鍋熱水,放入切塊的紅白蘿蔔,煮去青澀味,而後撈起瀝水,放入紅燒牛肉中繼續煨,冬天的紅蘿蔔增添了鍋中的甜味,白蘿蔔充足的水分讓太過濃稠的湯汁稀釋,差不多再半小時就料理完成了。

我家的牛肉麵是這樣吃的,先將麵撈起放在大碗中,澆上奶白色的牛骨湯,再淋上滿滿的牛肉、牛筋、紅白蘿蔔與紅燒湯汁,擺上幾株燙好的青菜,再灑上切細的蒜苗,一撈一拌,香氣衝進鼻管,加速了唾液的分泌,吃一口麵,喝一口湯,微微的辣,激出汗水,全身都暖和,這就是我心目中最理想的冬日麵食了。

因為加了牛骨湯,這碗麵吃起來頗具膠質,香味也變得深沉雋永,這是紅燒的調味達不到的。在融合了蒜苗的獨特氣味中,我想起了一件往事,20幾年前,我的職場轉換突然出現了變故,很可能在一夕之間成為無業人士,經過幾天的慌亂與茫然,我定下心來問自己,如果真的失去教職,我想做什麼?我能做什麼呢?

「我想,我可以開小火鍋店。」我有點認真的對父母說。
「我們沒開過小火鍋店呀,能做好嗎?」母親擔憂的嘆了口氣。
「我覺得我們可以開麵店,這是我們能做好的事,我和妳媽可以幫妳一起做。」父親非常認真的說。

那一年,我已經37歲了,母親60幾歲,父親也年過70,為了這個女兒,他們勞苦一世後,準備再次投入拚搏,我的心裡很暖,眼睛溼溼的。

「我們只賣炸醬麵和牛肉麵好了,店名就叫『雙麵佳人』,不錯吧?」我覺得自己挺有創意,沾沾自喜。

「租店面太貴,如果可以擺個小麵攤,可能更好……」父母親開始商量討論,關於我們的小麵攤。

其實,就算沒有教職,我的出書版稅也能支撐我們一家三口的生活所需,怎麼捨得讓父母再辛苦操勞?擺麵攤賣麵真的是不可能的。但是,一家三口熱烈討論的聲音和高亢的情緒,仍那樣清晰,彷彿只是昨日。我知道即使在最困難的低潮之中,他們也不會任我溺斃,而會奮力將我撈起,坐上小船,向安全的渡口駛去。

「雙麵佳人小麵攤」,多年後成為我和工作夥伴們的美食饗宴,夏天裡吃著炸醬麵,冬季裡吃著牛肉麵,十幾個寒暑悠悠而過,我已不再是佳人,夥伴們則成為了我的家人。每當我把牛肉和豆瓣醬炒香,夥伴們深深吸氣並且嚷嚷著:「好香好香,怎麼這麼香啊。」我都感到無比的幸福。

(以上摘自《多謝款待:那些愛與被愛的煙火氣》,皇冠出版)

 

《多謝款待:那些愛與被愛的煙火氣》
作者:張曼娟
繪者:木口子
出版社:皇冠

 

Editor/小島與松
Photo/皇冠出版

 

延伸閱讀:

【小書房】用 3000K 色溫營造了一個有氣氛的廚房,媽媽怒了?

【名人書房】林之晨:大腦覺得很餓,所以我們閱讀


你也會有興趣